白蕉是近现代书法史上杰出的帖学大家,也是一位诗书画印皆擅的全能型艺术家。近期“云深处——白蕉书画作品展”在程十发艺术馆举行,钩沉白蕉与同时期海派书画家的交游唱吟,回顾“这位天底下最爱兰花的人”顾盼自雄的诗意人生。
自古云间多名士,自“云间陆士龙”以来,但凡能以“云间”自号或鸣世的,多为性情洒脱、品格高洁之士,而且最好还是怀才不遇的失意人,或是拒不出仕的隐者,如西晋的“云间二陆”,明末的“云间三子”,还有“云间野鹤”陈眉公等。尽管此处的“云间”只是地名,但它的字里行间却透出一份超尘绝俗的况味,总让人联想起“云中白鹤”的清高与孤傲,“闲云野鹤”的悠然和风雅。若是寻常的庸夫俗子,怎能配得上“云间”之号呢?所以,以一手“二王书法”名闻天下的“云间白蕉”,无论是从他“名士”的风度还是“隐士”的态度来看,都是当之无愧的。
白蕉本姓何,生于金山张堰镇的一个中医世家。由于金山旧属华亭松江府,而松江古称云间,故白蕉常以云间居士或云间白蕉自称。而其原名何治法,则无人知晓矣。
白蕉有一方自刻印章“有何不可”,巧妙地透露了他的“何姓”,一语双关。至于他为什么废姓而不用,径称白蕉,坊间似有多种版本,但若以白蕉夫人金学仪的晚年追忆,说白蕉十六岁到上海求学时遇上了一位同乡女孩,一见倾心,坠入情网,但因门第不合而遭到双方父母的极力反对。后在一次痛苦分别时,女孩送了白蕉一枝白色的美人蕉花朵,从此,白蕉遂废姓而以“白蕉”为名了。
那时的白蕉正热衷于写新诗,为了纪念自己的青春和爱情,他创作了一首新诗《白蕉》,并将自己的新诗作品结集,于一九二九年一月由上海励群书店出版,诗集的名字也叫《白蕉》。
作为“诗书画印”的全才,白蕉的天分无疑是超群的,格调也不俗。而且他学书并无明确的师承,据其自述的学书经历是:“初学王羲之书,久久徘徊于门外。后得《丧乱》《二谢》等摹本照片习之,稍得其意。又选《阁帖》上王字放大至盈尺,朝夕观摹,遂能得其神趣。”将帖本逐字放大,探求线条轨迹,揣摩笔法使转,这里所谓的“得其神趣”,其实不是靠单纯的临习,更多的是一种“悟”。白蕉常常将自己写好的字挂在墙上,近看三日,远观三天,稍有不满则撕去重来,往往十纸撕其九,又弃其一。就是这种近乎苛刻的不断自我否定,造就他不同寻常的手眼。因此,抗战时白蕉与邓散木合办了“杯水书画展”,才三十岁出头的他,锋芒初露便惊艳沪渎,后他又在上海首次举办了个人书法展,一时佳评四起,王蘧常写“三十书名动海陬,钟王各欲擅千秋”的诗句,也基本确立了他作为书坛帖学继承者的中坚地位。
白蕉曾自称是“诗第一,书第二,画第三”,他未将印章列入,我猜他可能并不看重自己的印章,不过是偶尔为之罢了。他的画虽题材有限,独擅兰草竹石,然逸笔草草,风标独立,也极具文人画之神韵。唐云有诗赞之:“万派归宗漾酒瓢,许谁共论醉良宵;凭他笔挟东风转,惊倒扬州郑板桥。”
想来也颇有趣,既然画兰竹可“惊倒板桥”,写字直抵“钟王”,难道作诗能追“李杜”乎?尽管尚未有人如此评说,但为何自以为“写诗”要超过“书画”?这使我想起了齐白石,尽管大家都认为他的书画篆刻明显高出他的诗,但齐白石却说自己是“诗一、书二、画三、印四”。在此,白石和白蕉,其实皆不约而同地表达了一个意思:他们更看重书家的学问,而不希望是一个只会画画写字的艺术家。
欣赏白蕉的书札墨迹,真是可见其风采流丽、挥洒自如的状态,从这些书信中我们可感到其字风格俊逸、笔法精熟,已到了自由王国之境,尽管不是书法的展示,而是朋友间的函札,但展现给人们的却是至高的书艺享受,流畅中不失韵致,刚健中不乏婀娜,风流萧散,意趣高远。应该说白蕉书法,将“二王”的手札融会贯通,不仅是《丧乱》《二谢》,其他如《奉橘》《何如》《孔侍》《得示》《鹅群》等等,他可以说是尽得神髓,难怪沙孟海先生评之为“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”也。
传说中白蕉为人清高孤傲,不从流俗。一九四九年之后,柳亚子为他写信推荐给华东军管会主管文物处的徐森玉,让他自己携信去谈,但白蕉却从未将柳亚子的信示人。他自恃才高,评包世臣、康有为的书法,极尽挖苦毒评之辞,足见其心高气傲,大有睥睨左右之态。故陈巨来的《安持人物琐忆》中将白蕉也列为“十大狂人”之一,然而却并未写出什么具体的“狂傲”故事,只是含糊地说他可能“对沈尹默云云,似太对沈老过分一些,使沈老大大不怿”。
白蕉对沈尹默的态度究竟如何,众说纷纭无可定说。但在白蕉致前辈文友即南社诗人姚鹓雏的书信中,有一封标注为“二月十八日”之信,曾问及尹默先生,并希望获得承教,恳鹓公为之介绍。可见白蕉还是颇尊重沈尹默这位帖学前辈的。至于后来他们同在一个画院,是否有其他误会,因无具体事例,只能暂且存疑。
如今,随着白蕉书法的逐渐被重视,白蕉的书学地位也屡被提出,作为当代的帖学代表人物,常常会有人将白蕉与沈尹默先生相提并论,或尊白抑沈,或尊沈抑白,真是“梅雪争春未肯降”矣。不过就我个人以为,白蕉的尺牍体书法自然可称“天下第一”,沈与之相比,似乎要略逊一筹,然而白蕉的大字书法,则常常有力不从心之弱。沈尹老之书,不仅是二王行草,其精妙绝伦的晋唐楷书以及魏碑、隶书以及自我的风格塑造,却是白蕉所不及。所以,沈白之比,亦似梅雪之争,虽各擅胜场,然也颇费评章,此也可谓“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”也!(管继平)